青铜鼎

中原一带,玩青铜器的人都知道行里这句话:“不认识爹娘可以,但不能不认识刘爷。”“刘爷是谁?”小张刚入行,好奇地这么问了一句。歪脸用鼻子长长地出了一通气,说:“咳,连刘爷都不知道?白混了你!走,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刘爷。” 歪脸带着小张在郑州城里七拐八转,停在了一方小小的黑门前。只见歪脸整了整领袖,又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,才轻轻地叩门。开门的是一个50岁上下的中年人,衣着干净又颇讲究。小张忙一抱拳,说:“刘爷好!”那人哈哈一笑,说:“这位说笑了,咱咋能是刘爷呢?您二位找刘爷吧?走,屋里请!”小张一阵尴尬。还是歪脸机灵,忙一拱手,说:“我这位兄弟没着道,还望刘庆哥多多担待。”说完,在刘海的带领下,二人穿过小庭院,进入了待客堂。 不一会儿,只听门外响起了脚步声,人还没到,声音先来:“今儿是谁来了呀?”话音刚落,门口就轻飘飘地走进了一个老头儿。小张抬眼一看,心里说:“嗨哟,我还以为是个什么人物呢,原来是个不起眼的糟老头儿啊!”可歪脸连忙起身,笑脸相迎,说:“是我啊,刘爷,歪脸,就是您经常开玩笑要把我的脸拧正的那位。”刘爷哈哈一笑,说:“我记得你,歪脸,等下一回,一定要把你的脸给整咯!”歪脸也赔着笑。刘爷一抬眼,看见了小张,问:“这位怎么称呼?”歪脸忙说:“我的兄弟,新手,叫小张就成。”刘爷说:“嗯,好,长江后浪推前浪,但愿你们都比我强啊!”歪脸说:“哪能呢,刘爷,我们还不及您的脚后跟呢!”刘爷说:“马屁就不要拍了,货呢?” 歪脸连忙给小张使了个眼色。小张把口袋解开,从中取出了两件青铜器放在小方桌上,一件是青铜戈,一件是小青铜灯。刘爷摸也不摸,只打眼一瞥,对歪脸说:“假的!”歪脸的脸本来就歪,这下倒好,一听刘爷这话,脸更歪了,看上去像扭曲的面饼。刘爷又说:“颜色虽然对了,但器型不对,做法比较粗劣,只能算一般仿品。”歪脸又给小张使了个眼色,小张把青铜器收了起来。歪脸一抱拳,说:“谢谢刘爷了。”刘爷看也不看。走到门口时,歪脸从口袋里取出包好的20块大洋,递给了刘海。 走不多远,小张说:“这就是刘爷?他凭什么摸也不摸,就说是假的呢?”歪脸闷闷地说:“见识了吧?什么也不凭,凭的就是他叫刘爷。”小张又说:“白白给了20大洋,不行,咱得再找人看看。”歪脸一阵嗤笑,说:“刘爷说是假的,谁还敢说是真的?” 一晃两年过去。“”二十五年,时局风云突变,烽烟四起,盗墓大盛。小张在西安购得一件青铜方鼎,鼎不大,两小耳,方唇,四腿瘦长,兽足,鼎身饰有兽面纹,鼎内铭文28字,最为奇怪的是鼎通体上下浑然漆黑,不见一丝绿色锈斑。小张最初认为这是假的,不愿意买,但卖鼎的是一个老扒手,坚称是墓葬所出。小张不愿意失去这个老客户,便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下来。 等小张把所有买来的青铜器一一放在刘爷的小方桌上时,刘爷均是稍稍一瞥,说普通的玩意儿,值不得钱。说完转身要走,小张急了,说:“刘爷您要不再给估估价钱?”刘爷一摆手,说:“一起不超过100大洋!”小张一听,亏大了,说:“刘爷,还有一件,要不您也看看?”说完取出了那件黑鼎。 刘爷转回身来,眼睛猛然一亮,似乎放出了两道光芒,眨也不眨,径直走上前去,猫着腰,反复地瞅,却不发一声。刘爷拿起那鼎,在手中把玩开来。只见那鼎一会儿口朝下,一会儿底朝下,一会儿兽面朝下。小张心中一怔,暗暗大喜,他从没见刘爷对某一件青铜器如此上心过,这件必不是民间杂物。果然,刘爷发出了爽朗的笑声:“呵呵呵,好啊,好!”小张忙问好在哪里?刘爷放下鼎,看了看小张,说:“好鼎!28字铭文,记载着周武王发兵伐纣获胜奖赏的事情,可见武王伐纣克殷绝非虚传,年代可考啊!”小张听得一头雾水,但还是明白了这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宝物。小张忙问:“为什么是黑色的呢?我还以为是假货呢。”刘爷一瞪眼,说:“你懂什么,这叫黑漆骨,经年矿物渗透,浑身漆黑,如漆入骨,万里挑一,可遇不可求!”小张忙说:“刘爷,您估个价?”刘爷捻了捻胡须,淡淡地说:“无价之宝,岂能待估!” 小张知道走的时候到了,把青铜器一件一件收好,正要出门,刘爷却叫住了他,说:“小张,今儿的鉴定费用免了,但我有一事相求。”小张一听,忙说:“您是刘爷,您说句话就成。”刘爷摆了摆手,说:“刘爷不用称了,行里人抬举刘某,刘某心领。今日这鼎,可否容我观赏两日,两日后一定完璧送还。”小张心中暗暗叫苦,却不得不拱手说道:“刘爷既然喜好,别说两日,即使半月,我也不敢怠慢。”说完取出了那件青铜鼎。刘爷接过去,说:“好,好,谢谢了,我活这么大,却只有这么一个爱好,碰上好的免不得要观赏两日,多谢小张成全,两日后,你便可来取,绝无欺诈。” 两天后,小张如期取回了青铜鼎,之后,小张便消失得无影无踪,连歪脸也找不到这厮了。 半年后,一小队日本鬼子围住了刘爷的门,刘爷被请了出来。为首的矮个子坐在刘爷的太师椅上,跷着二郎腿,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。翻译说:“大佐知道你是鉴定青铜器的高手,今天特意带来一件青铜器,想请你过过目。”说完,一个日本兵搬进了一个小红木箱,打开后,取出了一件青铜鼎。刘爷打眼一望,心里一惊,那鼎不是别的,正是那件黑色方鼎! 刘爷低着头,走上前去,拿起来,敲了敲,又摸了摸,取出放大镜,看了看内壁的铭文。一袋烟工夫过去了,刘爷才缓缓地说这鼎是假的!翻译一说完,那大佐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,骂了一通八格牙鲁,抽出随身佩刀,架在了刘爷的脖子上。翻译说:“大佐问你怎么知道这是假的?如果有半点假话,让你人头落地!”刘爷面不改色,说:“这鼎的的确确是假的,首先黑漆骨显然是高手仿制,皮黑而不沁;其次是字,字肥而无力;最后请看这鼎底,尚有明显的铸痕。”说完刘爷拿起鼎一一指给大佐看。刘爷说:“这铸痕行里又称范痕,古代铸造青铜器讲究内模外范,每件青铜器都由几件范合在一起铸造,必有范线,古人会把制作精美的青铜器的范线反复打磨,直至浑然一体,可这件虽然有打磨痕迹,但明眼人还是能看得出来,必定是假的。”大佐又是一阵八格牙鲁,刀锋按在了刘爷的脖颈,一滴鲜血流了下来。 刘爷哈哈一笑,说:“巧了,大佐不信的话,真鼎正藏在刘某家中,待我取来你们一看便知真伪。”说罢,两个鬼子押着刘爷回了后院取出了青铜鼎。众人一看,果然刘爷那鼎漆黑透亮,字力遒劲,线条流畅,范痕平整,通体不带一点杂色,令原先那一件黯然失色。大佐看罢,一下把原先那件拨到地上,抱起刘爷的那件青铜鼎爱不释手,不住地赞叹:“腰细,腰细!”还向刘爷伸出了大拇指! 那队日本鬼子走后,刘爷长出了一口气,拾起了桌下的青铜方鼎,交给刘海埋在了后院。打此之后,行内再也没有人迈进刘爷大门一步。刘爷?咳,刘孙子呗!好好一件国宝硬是交给了日本鬼子,卖啊!不吐他吐沫就行了! 鬼子还没打走,刘爷就死了,草草地下了葬。抗战胜利后,又打起了内战。1951年秋天,刘海忽然想起了那件埋在后院的青铜鼎。刘海拿着铁锨,佝偻着腰,挖出了青铜鼎。他抱着鼎,坐在老院里,不禁老泪纵横。 第二天,刘海起身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,把青铜鼎交到了文物工作人员的手中。工作人员看了看,说这鼎是假的,真鼎现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。刘海摇了摇头,说这鼎是真的,那件才是假的。原来,在借鼎的那两天里,刘爷翻了那鼎的模和范,还了鼎,自己又复制了一件。他刘爷喜好这一口,碰上好的,总要做出复制品自己细细把玩。刘爷不但是鉴定行家,还是复制高人。复制出来的鼎几乎可以乱真,只是更亮,打磨得更精致,即使是行家也会误认为那复制品才是真鼎,更何况那群白痴鬼子呢! 刘海说刘爷是爱国的,绝不是卖。说罢转身离开了,只留下了一个佝偻的背影。 青铜鼎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,名叫援鼎,国家一级文物。东京国立博物馆内所藏系复制品,出自刘爷之手,尚有保存价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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